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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霏乐道:“你这是被我的诡辩说服了。”许明哲用“你还想怎样”的眼神看了她一眼,懒声道随便吧,便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。方霏心想自己不爱晒太阳,但还是跟着出去了。许明哲在前面走,漫无目的而踌躇的,方霏在后面走,闲庭信步而歪扭的。她注意到他高自己大半个头。
六点。方霏终于准备起身走了,她又用记忆的目光仔细看了会床上躺着的人,像多年前一样试图记住全部的细节,像是眉毛的弧度,眼角的形状,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居然记得这样清楚,一时有种浅尝辄止的哭泣的欲望,只感觉到眼睛干枯的刺痛。她几乎可以说是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,结完费用,叮嘱医生自己不愿意暴露姓名身份后,那股眩晕的感觉又来了。医生贴心地问她是否需要休息,方霏说不用,随后她不小心掐断了自己的指甲。
于是,良久,下了决心一般地,她恳请医生不要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,但可以留下电话。
医生承诺不会告知其姓名,方霏于是又等了近半小时,搭上出租。家里静悄悄的,对她的归来毫无察觉,她脱了鞋斜斜地躺上床,对着手机相册的视频封面发了会呆,睡了。
久违地,她又梦到了许明哲。
第一年的时候方霏几乎只做与他相关的梦,男孩从睡眠深处的每个缝隙里生出来。但他总像是很不愿意看见方霏,侧过脸去躲避,不然,就是怜悯或冷嘲似的淡淡的表情。有时候也会笑,但就像本人所说的那样,带着虚伪的意味,这是她所怨愤的神情,在离开前最后的时间里,许明哲便是这幅模样。这或许并不是故意的,但绝对算是一种残忍。于是方霏也不敢在梦里正视他。第二年的时候她终于能够看着他了,却始终难以开口;第三年她在梦里开了口,许明哲怔怔地看着她,没有给出任何回应。
第五年时,方霏隐秘而莫名的思念到达了最激烈的地步,因为她那时上了大学。读高中时,心里仍盼着或许再见一次,却也知道没什么可能。她要进入那个名与利的中心,去做他曾祝福过的大艺术家了,要去实现理想了;说来实在是荒谬,她竟然抱着这种心思做到那个地步,不是为了父母,或者做个成功的人,而是为了一场萍水相逢的肯定,以至于她收到通知书乃至进入大学几年后都觉得食之无味。她不再梦见他,而是想成了习惯,许明哲活在她随笔一画的墨迹里,活在宋体六号的光标里,在过去了如此之久后,却以那样浓墨重彩的形象再次出现在她眼前了。方霏想过很多重逢的场面,唯独没想过会像昨夜这般。湿热粘腻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掌间。她从前也不曾触碰过对方的皮肤...即便人人都摸得,她也不愿意,这股傲气在她的喉间烧灼,像是要把肺里的气烧干似的。
这一日的梦是红色的。燃烧的天火把一切都吞去了,但她和他仍在荒原的边上,一点不顾忌地躺着。在通红的火光里映照着对方赤裸的躯体,她伸手想拉住他的手臂,然而只是进退两难地停在半空,对方却反身捉住她手腕,睡眠便到此为止了。一阵心悸伴随梦醒而来,室内几近漆黑,厚重的窗帘让日光难以透过,方霏捂住心口深呼吸了一阵,翻过身摸到手机,迎面正是一个未接来电。
她决定先去洗漱。
那次在阳光下谈话的内容,方霏已经不怎么记得清了,只保留了一种愉快的印象。还记得的部分,令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。她问许明哲有没有喜欢读的书,提这个问题,大约就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谈话的对象,但她并没抱什么希望,甚至如果听到了不满意的答案,她便预备早早走人。许明哲对这问题沉默了一会,报了几本史书的名字。
“…你居然看这个,”方霏接道,“嘛,不过也没有超过我的想象。”
许明哲斜睨了她一眼,她顿时有些心虚了,知道自己的话出于某些刻板印象。她甚至不觉得对方是会看什么的,而且也和她的嗜好不匹配。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,对自己的爱好仿佛也些羞涩,不愿提起,又把演说的机会留给方霏了,听着她讲那些她热衷而在这里以及这个年纪无人关心的东西,而且兴致勃勃。方霏喜欢倾听且给她面子的人,不禁奇怪于为何今天之前此人在她这里就如同全不存在一般。
后来她理解了,因为他们两个当时都被封在了自己的世界里,就如许明哲没有告诉她的事情,关于他所读的东西,只是父亲在婚姻里所留下的残骸。许明哲在说得过多以后,又对她陷入了完全的沉默,方霏只能自己去了解和推测这些再也无法从他嘴里撬来的事实,再然后,她连这个功夫也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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